工作中的海明威

《午夜巴黎》电影剧照

美国历史学家大卫·麦克卡洛特撰写的《巴黎游记》几年前在法国出版，书中记载了美国文学界早期得益于巴黎浓厚文化氛围的史迹。这方面，美国心理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美国人》和马克·吐温的《无辜者的旅程》已有所涉及，但麦克卡洛特披露的史实则更进了一步。他追述了《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陀夫人，《最后一个莫希干人》的作者詹姆斯·库柏，先验主义作家代表、发表“美国知识独立宣言”的爱默生和晚年入英国籍、《法国诗人及小说家》一书作者亨利·詹姆斯等人都曾陆续到巴黎“朝圣”，受到巴尔扎克《人间戏剧》的影响。麦克卡洛特的文艺“游记”写到年轻的女舞蹈家艾莎道拉·邓肯1901年抵达巴黎为止。在跟法国《方位》杂志记者托玛·马勒谈到邓肯之后接踵而来的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等一批美国作家时，他明确表示：“我无法吮吞‘垮掉的一代’标签。这些人在巴黎，并没有垮掉！”

“垮掉的一代”是格特鲁德·斯泰因在巴黎给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埃兹拉·庞德、约翰·斯坦贝克、约翰·多斯·帕索斯、舍伍德·安德森和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等人的蔑称。这位美国女作家跟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一同被归作“垮掉一代”现象的“神圣三位一体”。海明威在《巴黎是一个节日》一书中追忆了这一美国现代文学流派落拓异域的迷惘。

“垮掉的一代”本指因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精神受了严重刺激、在一个动荡不定社会里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年轻人。格特鲁德·斯泰因轻视海明威之辈的创作，给他贴上这一条标签，引起对方愤愤不平。海明威在离开斯泰因住所回家的路上暗忖：“让她那‘垮掉一代’的想法和所有贸然给人扣上的标记都见鬼去吧！”回家后，他向妻子哈德莉抱怨：“格特鲁德有时说蠢话”。哈德莉满不在乎地回答：“我从来不听她说什么。我为人妻，只跟她的女伴儿聊天”。

根据海明威作品《巴黎是一个节日》，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拍摄了电影《午夜巴黎》，获2012年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这部影片继大卫·麦克卡洛特之后，钩沉美法文艺交流，特别是“垮掉的一代”落魄巴黎的行迹。该片描述美国年轻人吉尔秋天携情人伊乃丝到巴黎筹办婚事，女方父母随行。吉尔在巴黎留连忘返，沉迷于为自己拟写作的一部小说寻找灵感。伍迪·阿伦还特意邀请法国前总统尼古拉·萨科奇的妻子，著名歌星卡尔拉·布鲁尼加盟，在片中串演一个法国街头女郎角色。

巴黎午夜钟响，吉尔突然移情，爱上伊乃丝原男友的未婚妻阿德里亚娜。阿德里亚娜原是莫迪格里亚尼绘画的灵感启示者，其时正给毕加索当模特儿。在阿德里亚娜引导下，吉尔梦幻夜游巴黎，追逐塞纳河逝水，回流到上世纪20年代的“启蒙城”，相继见到了声名鹊起的画家巴勃罗·毕加索、萨尔瓦多·达利、亨利·马蒂斯、图鲁兹·罗特莱克、摄影家曼·雷、电影导演路易·布努埃尔、词曲作家科尔·波特，甚至名声赫赫的西班牙斗牛士胡安·贝尔蒙特，尤其是“垮掉一代”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及其爱妻赛尔坦·莎尔、海明威和三度自杀未遂的女诗人多萝黛·帕克尔，还有艾略特、以及曾影响萨特写《自由之路》的多斯·帕索斯。当然，少不了“垮掉一代”的始作俑者格特鲁德·斯泰因。在《午夜巴黎》里，斯泰因几度亮相。她风采诱人趋附，在法国的“美好时代”，成为蒙巴纳斯文艺沙龙的核心，美国侨界的知识精英纷纷围拢来，在拉丁区弗洛鲁斯街27号聆听伊教诲，一如众星拱月。

海明威跟她接触甚多，两人经常谈及在巴黎的外国作家。斯泰因最不喜欢乔伊斯，视诗人赫胥黎为“一具僵尸”。她称赞舍伍德·安德森有一双美丽深邃的眼睛，但免谈其作品。在她看来，人品重于作品，并非总是“文如其人”。譬如埃兹拉·庞德，虽然他也属于“垮掉的一代”，但毕竟还是个“慷慨无私的作家”。对于D.H.劳伦斯，她与海明威见解不同。海明威说：“我在读劳伦斯的作品，他写了几个优秀的中篇小说，其中有《普鲁士军官》。”斯泰因反驳道：“我也尝试读过他的小说，这可是一个怪诞的人。他的作品既悲怆又荒唐，写书像一个疾病患者。”海明威表示：“我倒喜欢他的《情人与儿子》和《白孔雀》，后者稍微差一些。至今，我还没有能读到《恋爱的女子》这本书。”

当年，D.H.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在英国和美国尚属禁书，在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却能买到，甚至可以向同属“垮掉一代”思潮的女店主希尔维娅·比奇借阅。海明威在《巴黎是一个节日》中用了整整一个篇章追忆这段经历。海明威在巴黎没处过夜时，就在“莎士比亚书店”借宿。这家书店有床位，提供给流浪读者。这一传统延续至今。

詹姆斯·乔伊斯、亨利·詹姆斯、埃兹拉·庞德、菲茨杰拉德等“垮掉的一代”经常来书店聚会，做着“法式美国梦”，不经意给法国文坛添上了“美国格调”。巴黎不失为美国“垮掉一代”作家的摇篮，“莎士比亚书店”即为他们的“温床”。海明威本人进入文坛，正是由此起步。他在这儿印出了第一部文集《三个故事及十首诗》，把书摆到了“莎士比亚书店”的玻璃橱窗里，继而又出版了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大言不惭地将格特鲁德·斯泰因“垮掉一代”的名言居为荣显，当作该书扉页的题铭，由此将它传播开来，成为美国当代文学一个重要流派的标志。

伍迪·艾伦的影片《午夜巴黎》里，吉尔在夜色中遇到了“垮掉的一代”另一个代表人物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及其妻子赛尔坦。菲茨杰拉德在该文学群落中跟海明威可称得上是“难兄难弟”。他的作品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青年一代的颓丧精神状态：神祇死了，人的希望被欺诓。

这种精神状态自然跟海明威共鸣。然而，他们俩头一次在德朗勃尔街一家酒吧相识时，却话不投机。菲茨杰拉德闷头坐着喝香槟酒。海明威写道：“他眼窝深陷，两眼无神，嘴角耷拉着，面色腊黄。这不是幻觉。在我的注视下，他的脸变得死人一般，真像个死亡面具”。

小说《夜未央》其实有菲茨杰拉德和他妻子赛尔坦的形影。海明威的印象是：“赛尔坦很美”。可是，此女放浪形骇，竟至疯癫。她还有外遇，给夫婿带来莫大精神痛苦。菲茨杰拉德后来再写不出好作品，而像自己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日渐沉沦，1940年终因酗酒中毒而死。5年后，他的作品及信札总集面世，题名为《崩溃》，似乎在给一个有过峥嵘岁月的作家盖棺定论。海明威的长子尔后在巴黎“里兹大酒店”向父亲询问关于菲茨杰拉德的往事。海明威总结道：“这是个美国作家，20年代初广为人知。他在巴黎生活一段时间，一生写了两部杰作。所有这些人都已经死去了。”

时迁事移，几十年过去。现今，伍迪·艾伦让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以及其他“垮掉的一代”成员，栩栩如生地又活现在银幕上，勾起人们对过去一个时代的回忆。影片故事里，吉尔等几个美英现代年轻人跟“垮掉一代”的历史人物，在夜巴黎的灯火辉光下和叙事诗般的境界里促膝交谈。他们追昔抚今，探求生活与爱情的真谛，特别是文化艺术与现实的冲突，和由此产生的迷惘，不无时代气息。

《午夜巴黎》在法国、西班牙和美国相继上映，激起西方文学的怀旧新潮。到巴黎旅游的人们拥进塞纳河左岸的第二代“莎士比亚书店”，购买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夜未央》、海明威的《巴黎是一个节日》（中文亦译为《流动的盛宴》）、埃兹拉·庞德的《诗章》和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低廉调情》，以及《巴黎，法兰西》，还有“垮掉”的后一代嚎叫派诗人艾伦·金斯伯格和《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凯鲁亚克等人的作品。

人们重踏“垮掉一代”在巴黎的足迹，体味他们在“光明城”的人生悲欢，感受六角国：“巴黎是一个节日”。